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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4001

暮春的灞桥总笼着一层青雾，像是被揉碎的翡翠粉末撒在河面上。我站在老柳树下数新抽的嫩芽，忽有风掠过水面，带起十二片柳叶，恰好飘落在青石板上排成《唐多令》的韵脚。水鸟掠过时，涟漪将倒映的柳枝折成断断续续的墨痕，恍若某位书生在宣纸上写废的别赋。

二月的柳丝最是缠绵。晨雾未散时，垂落的枝条蘸着露水，在石板路上勾画金错刀体的"纤"字。有位挽着竹篮的姑娘经过，发间银簪挑破雾霭，青丝拂过柳枝的瞬间，千缕鹅黄竟都向着她行走的方向倾斜。这让我想起古画里的折柳送别，总在二月最嫩的柳色里，藏着一千种欲说还休的挽留。

对岸酒旗招摇处，梳妆楼飞檐下的铜铃突然轻响。斜倚朱栏的女子正在描眉，螺子黛在眉间拖曳出三寸烟青，恰似柳叶划过春水的弧度。她手中的菱花镜忽然映出桥边老柳，镜中垂丝与镜外枝条竟在某个角度重叠，恍若有人隔着铜镜在梳理三千烦恼丝。黛粉从指缝间漏下，化作柳荫里浮动的尘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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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飞絮漫过城墙时，满城都在下着会呼吸的雪。我坐在藏书楼的飞檐下，看柳絮裹着阳光在瓦当间筑巢。某片带着墨迹的絮团飘落掌心，竟是半张被虫蛀过的《子虚赋》。风起时，十万柳絮突然腾空而起，像无数拆开的信笺在天地间寻找投递的地址。护城河上的画舫缓缓驶过，船头歌姬的云鬓间缀满白絮，仿佛满头华发提前诉说着离殇。

九曲堤的黄昏常浮着七分醉意。卖酒翁的陶瓮浸在浅水里，柳条编织的酒招浸透了残阳。我数着石阶走向第七座杨柳亭，青石缝里突然钻出几茎兰草，细看竟是去年某位书生醉后题在亭柱上的诗句发了芽。暮色漫过第六道河湾时，远处的捣衣声与柳笛声缠成双股丝线，将正在靠岸的乌篷船系在第七棵老柳的虬根上。

章台路的烟雨最宜酿愁。当第十盏灯笼在细雨里晕开光晕，青石板上的水洼便盛满了液态的暮色。有双燕剪开雨帘，翅尖掠过柳梢时，千万颗水珠同时颤动，仿佛整条长街的柳树都在拨动无形的琴弦。酒肆二楼突然传来玉簪敲击银壶的脆响，某个瞬间，我竟在瓦当滴水声中听出《广陵散》的残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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系舟的老柳把自己长成了桅杆。渔人将缆绳在树身上绕了九匝，苍苔覆盖的树皮便显出类似青铜器回纹的印记。某个雨夜，我听见老柳与船板絮语，年轮里涨落的潮声竟与橹声完全合拍。晨光初现时，新发的枝条探进船舱，在酣睡的渔童枕边放下一串柳花，像神明为远行者悄悄系上的平安符。

暮春的子夜，柳林会变成青色的海。我提着羊角灯走进林深处，光晕扫过之处，飘落的柳絮忽然凝成霜雪。有夜钓者端坐石矶，他的蓑衣不断生长出新鲜柳叶，鱼线垂落处泛起的光圈里，分明游动着去年沉入河底的月亮。当更夫敲响第五声梆子，整片柳林突然向西倾斜，所有枝条都指向长安城的方向。

雨水泡涨的柳根最懂相思。在第十八个梅雨季，我目睹虬曲的根须突破石阶，在藏书楼的地砖下写出回文诗。某个雷雨夜，闪电照亮墙壁的刹那，那些凸起的纹路竟与《璇玑图》的经纬完全重合。守阁人说每逢谷雨，柳根便会分泌出琥珀色的汁液，沿着地脉流向所有离别发生的地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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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露降临时，柳叶开始用叶脉书写历书。我采集九十九片落叶铺在轩窗下，月光穿透叶肉时，青玉案上便显影出星图。叶隙间的光斑游走如卦象，预言某个双燕归巢的黄昏，所有被柳枝丈量过的别离，终将在第十一根弦月上获得确数。那时满城的柳絮都将化作逆飞的流星，沿着当年折断柳枝的轨迹，重聚成完整的年轮。

系舟的缆绳在第十年春天突然断裂。老柳轰然倒向河心的刹那，年轮里涌出的不再是树汁，而是带着咸涩的潮水。有人看见沉没的树干上浮现出模糊的碑文，记载着所有以柳枝丈量过的离别与重逢。当打捞起的木材被制成七弦琴，人们发现每根琴弦都自带柳叶的弧度，弹奏时总有柳絮从龙池凤沼间溢出，落在听众的衣襟上，变成永不褪色的墨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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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晨推开雕窗时，发现窗棂间卡着半片柳叶，叶脉曲折处竟显出"当归"字样。风从东南方吹来，带来咸湿的海雾与隐约的橹声。我忽然想起那个系缆九匝的黎明，老柳曾将某段年轮悄悄缠进渔舟的龙骨。此刻海天相接处浮起的白帆，或许正载着那截年轮里封存的月光，沿着柳枝指引的归途，穿过十万里烟波徐徐而来。